道教的“炼法入道”之说,较少见当代学界提及。但事实上,它曾是唐宋时期道教内丹修炼的重要阶段,反映了当时道教试图超越各种“旧法”、确立“新道”地位的思潮,从中可以窥知道教修行观念的发展变化。
“炼法入道”一词,首见于唐末道士施肩吾1 撰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,后来南宋曾慥编《道枢》亦曾袭用其说。关于施肩吾,元赵道一编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》记曰:
施君名肩吾,字希圣,号华阳,睦之分水人,世家严陵七里濑。少举进士,习《礼记》,有能诗声。趣尚烟霞,慕神仙轻举之学。唐宪宗元和十五年,登进士第。……初,希圣遇旌阳授以五种内丹诀及外丹神方,后再遇吕洞宾传授内炼金液还丹大道,于是终隐西山。……琼山白玉蟾跋《施华阳文集》云:李真多以太乙刀圭火符之诀传之钟离权,钟离权传之吕洞宾。吕即施之师也。2
由上可知,施肩吾曾师从许旌阳、吕洞宾等人,得传外丹神方与内丹之道,并留有《施华阳文集》等著述。而吕洞宾的内丹之学则来自钟离权,其说即被后世道教内丹尊为正宗源头的“钟吕金丹道”,其法经过金元全真道的弘扬而流传至今,在道教内部有着巨大的影响。现存《道藏》中的内丹修炼典籍,有署“正阳真人钟离权云房述、纯阳真人吕岩洞宾集、华阳真人施肩吾希圣传”的《钟吕传道集》,从中可窥“钟吕金丹道”内丹之学的概要。至于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,在《道藏》中署“清虚洞天华阳真人施肩吾希圣撰,三仙门弟子天下都闲客李竦全美编”,盖属发扬钟吕学说的《施华阳文集》之一部分3。清《钦定四库全书总目·道家类存目》著录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五卷,并有叙录曰:
旧本题“华阳真人施肩吾撰”。肩吾字希圣,洪州人,唐元和十年进士,隐洪州之西山,好事者以为仙去。此书中引海蟾子语,海蟾子刘操,辽时燕山人,在肩吾之后远矣,殆金元间道流所依托也。其书凡五卷,卷各五篇,曰识道、识法、识人、识时、识物,曰养生、养形、养气、养心、养寿,曰补内、补气、补精、补益、补损,曰真水火、真龙虎、真丹药、真铅汞、真阴阳,曰炼法入道、炼形化气、炼气成神、炼神合道、炼道入圣。其大旨本于《参同契》,附会《周易》,参以医经,戒人溺房帷、饵金石,收心敛气、存神固命,有合于清净之旨,犹道书之不甚荒唐者。4
《钦定四库全书总目》关于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卷数、篇目的记载,与《道藏》本相同。所谓“殆金元间道流所依托”之疑,盖与此书曾经后人编纂有关5 。考该书之主旨,实与《钟吕传道集》一脉相承,其篇目纲要、基本内容由施肩吾本人撰成当属无疑。由《钦定四库全书总目》的叙录,可知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有“书凡五卷,卷各五篇”这样一个编排特点,而《炼法入道》则属其第五卷之一篇,与《炼形化气》《炼气成神》《炼神合道》《炼道入圣》四篇共同组成了此卷的内容。关于其编排特点,施肩吾曾在《西山群仙会真记·序》中解释说:“一集五卷,取五行正体之数,每卷五篇,应一炁纯阳之义。”6 也就是说,“五”之数实有着特殊的含义和神秘的功用。由此,可知“炼法入道”乃是与“炼形化气”、“炼气成神”、“炼神合道”、“炼道入圣”同样重要的内容,属于一个完整的内丹修炼过程不可舍弃的阶段7 。
考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之《炼法入道》篇,可知其主旨在于说明采用正确的方法来修道求仙之重要性,以及如何从各种繁杂的修炼方法中发现具有普遍意义的成仙之“道”。众所周知,得道成仙是道教的最高信仰,但究竟如何才能真正得道成仙,却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。早期道教用以追求成仙的法门,曾有炼丹、服食、导引、行气、胎息、存神等多种。之所以如此,盖因“道教”乃是由各地不同的道团凝聚而成,而不同地域的人士各有其认识,不同道团的实践也各有其特点。两晋南北朝时期,随着道教与王权的关系不断紧密,以及道经“三洞四辅”体系的确立,道教在组织上、思想上的统一性也逐渐加强。隋唐以后,由于“重玄学”的风行,内在的“心性”之重要性经过缜密思辩后而在道门中获得了普遍认同,向内修炼的“内丹”也开始成为了各种道团用以求仙的重要法门,而传统的修仙方法则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了怀疑8。在这种历史背景下,施肩吾曾在《炼法入道》篇首引《西山记》言:“以法入道,道故不难;以道求仙,仙亦甚易。”并且开宗明义地说:“求仙不难,所以难者,所学之道不正;学道不难,所以难者,所学之法不真。”9 也就是说,得道成仙之关键乃在于其所采用的方法或手段,而方法或手段则有所谓“法”与“道”之分。所谓“法”,实即古人常用的一些治病养生方法,如该篇言:
昔人以冬后阳生而春分之后,余寒误入肠胃,以为伤寒之疾。既觉,急居净室,盘膝正坐,闭目冥心,定息住炁,以双手迭之,兜外肾向前,倒身跪礼,不过二三十度,汗出清凉,寒炁自散。……昔人以四肢小疾,五脏微疴,或而凝滞壅塞,静坐澄清,闭目绝念,运心炁于所病之处,暂闭息少时,无攻不胜。已上皆法也。而与道不同。10
不仅如此,古代道教中还有一些显露异能、炫人耳目的方术或技艺,这在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看来是尚且不如“法”的“术”,如该篇言:
昔人隐形易貌,留炁返魂,咒白刃不伤,禁毒虫不害,钉钉自落,履火不焦,使水逆行,回风倒雨,结巾投地而兔走,盘带辍针而蛇行,瓜菜结实于须臾,龙鱼遨游乎顷刻。若此是其术也,而与法不同。11
至于“道”,则是与“法”和“术”皆不相同的成仙途径,其功用在于不死成仙,其实质在于“阴阳交合”,如该篇言:
夫道者,无所不包,无所不通,何止为技艺之能、治疾病之功而已。因术识法,因法知道。道本一阴一阳而已,阴阳相交相合,故天地有春夏秋冬之四季,日月有弦望晦朔之四候。惟人也,于一日之间,丑末寅初,阳合阴也;辰末巳初,阳交阳也;未末申初,阴合阳也;戌末亥初,阴交阴也。悟阴阳交合,何道之远哉?12
也就是说,所谓“炼法入道”即是“因术识法,因法知道”,亦即从以往各种养生修炼方法中发现“阴阳相交相合”之道,进而真正走上不死成仙之途。在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卷一中,施肩吾曾专设《识道》与《识法》两篇,对“道”与“法”进行了详细的辨析。如《识道》篇言:“欲识大道,三教中太上为先,一身之外,更何求也?”13 明确地将成仙之“道”限定在“身内”。《识法》篇则言:“法本无法,理归自然,心因境乱,法本心生。立法之意,救补已失而防于未萌,故三千六百法,养命数十家。”并列举了所谓“三千六百法,养命数十家”的内容,亦即以往各种不能真正达致不死成仙之“法”,如导引、吐纳 (服炁)、辟谷(休粮)、存想(采日精月华)等,其言:
华佗观五禽之戏而作导引,以为人之久逸而炁滞血凝,故屈体劳形,使荣卫通畅。后人因之,名为搬运,欲求超脱,误矣!昔陈义遗女于道,久饿而学龟之吐纳,得终年不死。后人因之,名为服炁,欲求丹药,误也!张绍审五味之乱人真液,一脏好而一脏恶,一炁盛而一炁弱,故罢五味而素且淡之。后人因以名为休粮,误也!刘洞知真阳真阴,有余则引其子,不足则杀其鬼,补且泻之也。后世因以采日精月华,取天地正炁,误也!14
除了上述诸法,《识法》篇还列举了其他各种“误人”之法,如房中采补、烧炼外丹、胎息闭炁、坐忘内观以及“开顶缩龟、住山识性、烧炼看读、布施供养”之类,并说:
是少识无知之徒,自生小法旁门,互相授受,迷惑后来,至使大道日远日疏。殊不知仰视俯察,默合天地阴阳升降之宜、日月魂魄往来之理。一炁初浮,识自己之阴阳,五行既分,交自己之水火。火中有水,水中有火。火上负阴,恍恍惚惚,其物为真一之水;水上抱阳,杳杳冥冥,其精为正阳之炁。二炁交媾,结成内药,养就金丹,可为陆地神仙者也。15
需要说明的是,施肩吾的上述说法实来自钟吕16 ,其对各种“法”和“术”进行批评并非完全否定它们,而仅是以为它们不属于真正的不死成仙之“道”。如《钟吕传道集》认为“法有三成而仙有五等”,即“法”有小成、中成、大成三阶,而“仙”分鬼仙、人仙、地仙、神仙、天仙五等。其中,“修真之士不悟大道,道中得一法,法中得一术,信心苦志,终世不移,五行之气误交误会,形质且固,八邪之疫不能为害,多安少病,乃曰人仙”17。所谓“道中得一法,法中得一术”者,即“不能全于大道,止于大道中一法一术,功成安乐延年而已”,如“绝五味者岂知有六气,忘七情者岂知有十戒,行漱咽者咍吐纳之为错,著采补者笑清静以为愚,好即物以夺天地之气者不肯休粮,好存想而采日月之精者不肯导引”之类;虽然如此,这些“一法一术”也并非没有作用或与“道”无关,“然而皆是道也”18。 由此,可知“法”、“术”与“道”的关系乃属阶次的不同,而并非截然分离。施肩吾在《识法》篇中列举各种“误人”之法,意在批评道门将种种仅能治病养生之“法”当作可以不死成仙之“道”,这在内丹修炼兴起不久的唐末,是有其积极意义的。因为只有破除“旧法”,才能为“新道”的建立扫清障碍。后来,随着内丹学逐渐在道门中产生影响并取得正统地位,“炼法入道”才较少为内丹修炼强调。不过,至少在曾慥编纂《道枢》的南宋时期,“炼法入道”之说仍有着影响,如《道枢》曾专设《会真篇》,篇中有言:“知夫一日之间丑之末、亥之初则为阳合阴焉,辰之末、巳之初则为阳交阳焉,未之末、申之初则为阴合阳焉,戌之末、亥之初则为阴交阴焉。知此者,道何远乎?此吾所谓炼法入道者也。”19 其说明显袭自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。
总之,“炼法入道”乃是唐宋时期道教内丹修炼的一个重要阶段,其重要性与“炼精化气”、“炼气化神”、“炼神还虚”(炼神合道)、“炼道入圣”等阶段是相同的,其主旨则是为了批评各种“旧法”而确立“新道”的权威。这种破旧立新的主张,在内丹修炼兴起不久的唐末,是有其积极意义的。从中,我们可以得知:道教的内丹修炼实际上并不如当代许多论著所言,仅有“炼精化气”、“炼气化神”、“炼神还虚”(炼神合道)几个阶段20;内丹学说曾有一个发展变化的历程,不同时期的道经或道派关于修炼“阶次”的说法不尽相同。
[作者郭武为云南大学特聘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本文属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“明清道教研究”(编号11AZJ001)阶段性研究成果,并曾在“第三届全真道与老庄学国际学术研讨会”(武汉,2016年3月)宣读,特此说明。]
注:
1.关于施肩吾的生活年代,学界多有不同说法,如朱越利先生著《道藏分类解题》曾言施肩吾其人还有五代北宋以及南宋诸说。详请参阅朱越利:《道藏分类解题》,北京:华夏出版社,1996年,第311页。
2.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》卷四十五,《道藏》本,北京:文物出版社等,1988年。
3.施肩吾曾在《西山群仙会真记·序》中言:“欲论得道而超脱者,西山十余人矣!遂从前圣后圣,秘密参同。一集五卷,取五行正体之数,每卷五篇,应一炁纯阳之义。开明至道,演说玄机,因诵短篇,发明钟吕太上至言。”从中可知其著述旨在“发明钟吕太上至言”,且每五篇为一卷、每五卷为一集;而所谓“一集”,大概即属《施华阳文集》之一部分。
4.《钦定四库全书总目》卷一百四十七《道家类存目》。
5.朱越利著《道藏分类解题》亦因现存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曾引五代刘海蟾语,而怀疑其“为五代北宋间施肩吾所撰,后人托名或混为唐施肩吾”,又“疑《西山记》或为李竦所加”(第311页)。本文作者则认为,明正统《道藏》中署“施肩吾撰,李竦编”的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盖属发扬钟吕学说的《施华阳文集》之一部分;《施华阳文集》今已不存,而后人李竦编成的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则难免会有所增窜。这种情况,在道教典籍的编纂和流传过程中屡见不鲜。此外,现存明《道藏》中署“钟离权述、吕洞宾集、施肩吾传”的《钟吕传道集》也是如此,我们既不能将其完全视为钟吕的亲自撰述,但也不能认为其与钟吕没有关系。
6.《西山群仙会真记·施肩吾序》,《道藏》本。
7.有关道教内丹修炼之“炼形化气”、“炼气成神”、“炼神合道”三个阶段,当今学界曾多有论述,但“炼道入圣”之说则较少见相关论著提及。所谓“炼道入圣”,其实是于完成“炼神合道”后继续在人间积累功行、待诏升天的阶段,大致相当于《钟吕传道集·论真仙》所言:“神仙厌居三岛而传道人间,道上有功而人间有行,功行满足,受天书以返洞天,是曰天仙。”南宋曾慥编《道枢·会真篇》亦曾提及这个阶段言:“功成神迁,已弃其壳,尚须积行于世,俟其行满功成,然后受紫诏天书而居洞天,此吾所谓炼道入圣者也。”详细请参阅笔者另文。
8.详请参阅郭武:《隋唐道教“重玄学”之宗教意义略论》,见陈鼓应、冯达文主编:《道家与道教——第二届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·道教卷》,广州:广东人民出版社,2001年,第299—312页。
9~12.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卷五《炼法入道》。
13.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卷一《识道》。
14、15.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卷一《识法》。
16.《钟吕传道集·论大道》亦曾批评了很多“傍门小法”,所涉与《西山群仙会真记》大同小异,如言:“以傍门小法,易为见功,而俗流多得互相传授,至死不悟,遂成风俗而败坏大道。有斋戒者、有休粮者、有采气者、有漱咽者、有离妻者、有断味者、有禅定者、有不语者、有存想者、有采阴者、有服气者、有持净者、有息心者、有绝累者、有开顶者、有缩龟者、有绝迹者、有看读者、有烧炼者、有定息者、有导引者、有吐纳者、有采补者、有布施者、有供养者、有救济者、有入山者、有识性者、有不动者、有受持者,傍门小法不可备陈。”
17、18.《钟吕传道集》卷一《论真仙》,《道藏》本。
19.《道枢》卷三十八《会真篇》,《道藏》本。
20.如卿希泰主编《中国道教》言内丹之法:“从炼形入手,以精、气、神为药,依次炼精化气,炼气化神,炼神合道,为基本的修炼路径。”胡孚琛主编《中华道教大辞典》则言:“关于修炼的阶次,各家体验有差,下手处也各异,就可以传授的清静丹法而论,可分为筑基、炼精化气、炼气化神、炼神还虚几个阶段。”见卿希泰主编:《中国道教》,北京:知识出版社,1994年,第三卷,第413页。胡孚琛主编:《中华道教大辞典》,北京: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1995年,第1127页。